顾衍舟每年生日都逼我跳海,纪念他死去的白月光。
今年他搂着新欢笑:“你跳,我娶你。”
我纵身跃入冰冷海水时,听见他手机响了——那是白月光专属铃声。
五年后幼儿园家长会,他盯着我身边的男孩瞳孔地震:“这孩子怎么像我?”
我拉过混血老公的手微笑:“顾总,这是我儿子。”
直到儿子过敏送医,他疯狂砸开急诊室门。
看见病床前慌张剥小龙虾的我,突然跪下:“当年救我的…一直是你对不对?”
冰冷咸涩的海风像裹了盐粒的鞭子,狠狠抽在裸露的皮肤上。脚下,粗糙湿冷的礁石硌得脚心生疼,海浪在黑暗中发出贪婪的低吼,一次次扑上来,试图舔舐我的脚踝,再心满意足地退回去。
我赤着脚,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、被海风瞬间打透的白色连衣裙。裙子廉价,布料粗糙,款式是顾衍舟亲自挑的——一件刻意模仿苏晚晴风格的拙劣赝品。初冬深夜的海边,寒意如同活物,从每一个毛孔钻进来,啃噬着骨头。我控制不住地发抖,牙齿磕碰的细微声响淹没在呼啸的风里。
身后几步远,顾衍舟就站在那里。昂贵的手工西装挺括地裹着他挺拔的身形,与这片荒凉绝望的海岸格格不入。昏暗中,他指尖夹着的烟头明明灭灭,像一只窥伺的猩红眼睛。尼古丁的气息混着咸腥的海风,飘过来,呛得我喉咙发紧。他身边依偎着一个身段玲珑的年轻女人,裹在厚实的皮草里,正娇笑着,像观赏一出有趣的马戏。
“阿舟,你看她,抖得像片叶子呢。”女人的声音腻得发甜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“这跳下去,会不会冻僵了上不来呀?”她故意往顾衍舟怀里又缩了缩,寻求着庇护的温暖。
顾衍舟没看她,深不见底的目光沉沉地压在我僵直的脊背上。那目光比海水更冷,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漠然。他吸了口烟,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,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残忍。
“沈微,跳下去。”简单的命令,没有一丝波澜,“跳下去,我娶你。”
这句话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猛地烫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口上。每年今天,我的生日,都被扭曲成一场对苏晚晴的悼念仪式。他逼我穿上这条可笑的裙子,逼我站在这片吞噬了苏晚晴的海域,逼我模仿她“坠海”的姿态。每一次纵身跃入刺骨的海水,都是对他心中完美幻影的一次拙劣献祭。而每一次挣扎着从冰冷里爬上来,得到的只有他眼中更深的失望和厌弃——因为我终究不是苏晚晴,连模仿都显得如此失败。
“娶我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过礁石,被风吹得七零八落。那里面没有惊喜,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空洞和自嘲。胃里一阵翻搅,冰冷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在四肢百骸里冲撞。
五年了。整整五年,像一只被拴上华丽锁链的提线木偶,困在他为苏晚晴编织的巨大阴影里。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心跳,都仿佛是为了提醒自己有多么不像她。我的存在,本身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。
够了。
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尖锐的闪电,骤然劈开沉沉的黑暗。它微弱,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。胃里那股翻搅的感觉猛地加剧,变成一种尖锐的坠痛,直往下沉。也许……就这样结束吧。跳下去,沉入这片他心爱的、吞噬了苏晚晴的海。用我的消失,彻底成全他心中那座永恒的神龛。让我的死亡,成为他怀念苏晚晴的下一个道具。多么讽刺,又多么“合适”的结局。
我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视线越过脚下咆哮的黑色海水,投向远处模糊不清的海平线。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更深的绝望。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,被那个“够了”的念头抽干。
没有回头,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赐予我五年地狱的男人。我向前一步,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、毫无重量的枯叶,直直坠向那一片冰冷、黑暗、深不见底的怀抱。
刺骨的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灌入口鼻耳腔。冰冷像无数根钢针,狠狠扎进每一寸皮肤,穿透血肉,直刺骨髓。肺里的空气被猛地挤出,咸涩的海水呛进喉咙,带来撕裂般的剧痛。身体瞬间失去控制,沉重地向下沉沦。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窒息中变得模糊,耳边只有水流沉闷的轰鸣和自己心脏濒临破碎的挣扎。
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边缘的刹那,一个极其微弱、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,穿透了冰冷的海水和濒死的混沌,钻进了我的耳朵。
是手机铃声。
一个极其特别的、如同水滴落在空寂山谷般的空灵旋律。
那是苏晚晴的专属铃声。独一无二。只属于她。
顾衍舟从不允许任何人使用。
铃声只响了一下,极其短促,仿佛只是幻觉。
但我知道不是。
在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,一个冰冷又荒谬的念头,如同幽灵般浮上意识的水面。
原来……他连我的死亡,都等不及看完。苏晚晴的一个电话,就能轻易切断他对我这场最终表演的“观赏”。
也好。
意识,终于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、冰冷的黑暗。
……
五年后。
深秋的午后阳光,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,暖洋洋地洒在“阳光苗苗”幼儿园色彩缤纷的活动大厅里。空气里弥漫着点心的甜香、孩子们纯净的笑闹声,还有家长们低声交谈的嗡嗡背景音。一切都显得温馨、明亮,充满了生机。
我坐在一张小小的、矮矮的塑料椅上,后背挺得笔直,手里端着一杯温热的柠檬水。目光柔和地追随着不远处滑梯旁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我的儿子,沈念安。他穿着幼儿园统一的小小蓝色背带裤,里面套着柔软的白色毛衣,正兴奋地在一个低矮的彩色攀爬架上努力向上。阳光落在他柔软微卷的黑发上,跳跃着细碎的光点。他侧过脸,朝着旁边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开心地说着什么,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。那双亮晶晶的眼睛,笑起来弯弯的,像盛满了星光。
“累不累?要不要休息一下?”一个低沉温和、带着明显异国口音的男声在身旁响起。
我转过头,对上一双清澈的、如同爱琴海般湛蓝的眼睛。伊森·凯勒,我的“丈夫”。他高大的身躯挤在这小小的塑料椅上显得有些局促,但他毫不在意,金棕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,脸上带着关切的笑意,将另一杯水递给我。
“还好。”我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,接过水杯,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温暖的手指,“安安玩疯了,估计还得一会儿。”
伊森自然地伸出手,宽大温暖的手掌覆在我微凉的手背上,轻轻拍了拍。他的掌心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干燥暖意。我们之间这种自然的亲昵,是五年时光磨合出的、无需言说的默契。他是我在异国他乡挣扎求生时意外撞见的灯塔,是安安从出生起就认定的“Papa”。这份基于深厚友情和共同养育责任的关系,构成了我们这个小家最坚实的堡垒。
家长会即将开始,家长们陆续聚集到大厅中央临时布置的座位区。我正要起身去牵安安,活动厅那扇厚重的、印着卡通图案的双开门被推开了。
一阵微凉的风卷了进来,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形的、极具压迫感的气场,瞬间打破了厅内原有的轻松氛围。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突然投入温水中。
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。
时间,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顾衍舟。
他就站在门口,身形依旧挺拔如松,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大衣衬得他肩宽腿长。五年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,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邃、更冷峻的成熟。他的目光,带着一种习惯性的、居高临下的淡漠扫视着大厅,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。
然后,他的视线,毫无预兆地、精准地定格在了我身边。
不,是定格在了我身边的沈念安身上。
那双总是深不见底、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潭的眼眸,在接触到安安侧脸的刹那,猛地收缩!
瞳孔地震。
这个描述毫不夸张。我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惯有的冷漠冰层瞬间崩裂的痕迹。震惊、难以置信、以及一种近乎凶猛的审视,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光,死死锁住那个正攀爬在架子上的小小身影。
安安刚好在努力够上面一个彩色的圆环,微微侧着头,阳光清晰地勾勒出他饱满的额头、挺直的鼻梁,还有那抿着、带着点倔强意味的唇线。
顾衍舟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,死死黏在安安的脸上。他的喉结,极其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。周遭所有嘈杂的声音,似乎都在他凝固的视线里消失了。
寒意,瞬间从我的脚底窜起,沿着脊椎一路爬升,直冲头顶。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。握着水杯的手指骤然收紧,指尖冰凉,几乎要将脆弱的塑料杯捏碎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!
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尖锐的警报在疯狂嘶鸣。五年刻意营造的平静生活,像一个脆弱的肥皂泡,在顾衍舟出现的这一秒,被轻易戳破。
就在这时,安安终于成功抓住了那个圆环,开心地欢呼一声,扭过头,朝着我和伊森的方向挥舞着小手,脸上是毫无保留的、灿烂夺目的笑容。
“妈妈!Papa!看我看我!”
孩子清脆响亮的声音,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瞬间打破了顾衍舟周身那可怕的凝固气场。他像是被这声音狠狠刺了一下,猛地回过神,视线从安安身上移开,终于,落在了我的脸上。
那目光,复杂得如同风暴中心。震惊的余波尚未平息,难以置信的底色之上,迅速弥漫开浓重的、冰冷的审视和一种……锐利得几乎要将我洞穿的探究。他薄唇紧抿,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。
“沈微?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清晰地压过了大厅里的嘈杂,如同冰锥凿在耳膜上。“你果然没死。”
每一个字,都带着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重量和寒意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周遭几个离得近的家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诡异,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视过来。
我感觉到伊森覆在我手背上的手瞬间收紧了,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持和警惕。他微微侧身,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我和安安的前方,湛蓝的眼眸平静地迎向顾衍舟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,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。五年前坠入深海时那灭顶的冰冷和窒息感似乎又卷土重来,但这一次,我不能沉没。
我轻轻挣脱伊森的手,不是因为拒绝他的保护,而是需要自己站出来。我站起身,动作尽量平稳,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极其疏离、带着点公式化的微笑,迎向顾衍舟那双深不见底、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。
“顾总。”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,像一片结了冰的湖面,“好久不见。” 目光转向正迈着小短腿、兴高采烈跑过来的安安,我自然地伸出手臂,将他轻轻揽到身侧。孩子温热的小身体靠着我,像一个小小的、源源不断的热源,驱散着从顾衍舟身上散发出的寒意。
安安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,他抬起小脸,那双酷似顾衍舟的、亮如星辰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懵懂的不安,看看我,又看看几步外那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高大男人。
顾衍舟的视线,如同被强力胶水粘住,再次死死地钉在安安的脸上。他像是完全没听到我那句“好久不见”,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这个缩小版的自己攫取了。他向前逼近一步,那股迫人的气势几乎形成实质的威压,声音低沉得可怕,带着一种几乎要确认某种荒诞事实的执拗:
“这孩子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再次滚动,仿佛接下来的话烫嘴,“……是谁?”
周围的空气似乎又稀薄了几分。连伊森都微微蹙起了眉头。
我清晰地感受到怀里安安小小的身体绷紧了,他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,小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衣角。
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又疼又闷。但这一次,我没有退缩。我挺直了背脊,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,只是温度彻底褪去,只剩下冰封的疏离。我没有直接回答顾衍舟的问题,而是微微侧过身,朝着一直沉默守护在侧的伊森伸出手。
伊森立刻会意,他宽厚温暖的手掌坚定地握住了我的手,十指相扣。这个动作,清晰地落入了顾衍舟的眼中。
我拉着伊森的手,将他微微往前带了一步,形成一个三人并肩的姿态。安安被我们护在中间。我抬起眼,直视着顾衍舟那双翻涌着风暴、正死死盯着我们交握双手的眼睛,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开口,声音不高,却足以让周围竖起耳朵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:
“顾总,介绍一下。”我侧头,目光温柔地落在伊森英俊的侧脸上,“这位是我的丈夫,伊森·凯勒(Ethan Keller)。” 然后,我低下头,揉了揉安安柔软的发顶,声音放得更加柔和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归属感,“这位,是我和伊森的儿子,沈念安(Ethan Shen)。”
“沈念安……”顾衍舟的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,重复着这个名字,目光像淬了毒的针,在我和伊森交握的手上反复扫视,最后又死死钉在安安那张明显带着东方特征、却又与他有着惊人相似的小脸上。尤其是那双眼睛,几乎是他年少时的翻版。他的脸色在短短几秒内变幻莫测,震惊、怀疑、被愚弄的愤怒、还有一丝荒谬的茫然交织在一起,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混血?”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根本不信的质疑。视线再次聚焦在安安的脸上,似乎想从那精致的五官里找出哪怕一丝属于伊森的特征。
“安安像我比较多。”我平静地回应,语气波澜不惊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。伊森适时地微微低头,对着安安露出一个安抚鼓励的微笑,用他那带着独特韵律的中文说:“是的,我们的宝贝,像妈妈一样漂亮。” 他的动作和言语都无比自然流畅,充满了父亲对孩子的亲昵和骄傲。
安安似乎被Papa的笑容安抚了,也仰起小脸,对着伊森甜甜地笑了笑,小手更紧地抓住了伊森的手指。这幅父子情深的画面,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顾衍舟僵硬的脸上。
他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,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,此刻也变得更加明显和好奇。
“沈微,”顾衍舟的声音压得更低,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,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,“我们谈谈。”
“抱歉,顾总。”我毫不犹豫地拒绝,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,将安安更紧地护在身后,同时也拉开了与他的距离,“家长会马上开始了,安安的老师还等着和我们沟通。” 我的目光转向已经开始组织家长就座的老师方向,态度明确而疏离。
顾衍舟的呼吸似乎窒了一下。他大概从未想过,有一天我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他,尤其是在他带着如此强烈质问意味的情况下。他眸中的风暴更盛,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,沉沉地压过来。
“沈微!”他再次开口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和警告,“别让我说第二次。”
就在这时,伊森上前一步,高大的身躯完全挡在了我和顾衍舟之间。他湛蓝的眼眸依旧平静,但那份平静之下,却蕴含着不容侵犯的坚定力量。他微微颔首,姿态礼貌却疏离,用流利的中文清晰地说道:“顾先生,我妻子说得很清楚了。现在是家长时间,请尊重我们的意愿,也尊重这里的秩序。” 他的语气平和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。
顾衍舟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,猛地射向伊森。两个男人,一个如寒冰深渊,一个似沉稳山岳,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锋,气氛紧绷得几乎要炸裂。
安安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到了,他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,仰起小脸,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,小声地叫我:“妈妈……”
这一声软糯的呼唤,像一根细针,瞬间刺破了我强行维持的镇定堡垒。我不能再让安安暴露在这种可怕的氛围里。
“失陪了,顾总。”我立刻弯腰,将安安抱了起来,孩子温软的小身体紧紧依偎在我怀里,寻求着庇护。我甚至没再看顾衍舟一眼,抱着安安,拉着伊森的手,转身就走,脚步坚定地走向家长会的座位区。将那道冰冷刺骨、仿佛要将我后背烧穿的视线,彻底甩在了身后。
顾衍舟没有再追上来。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道如同跗骨之蛆的目光,一直死死地钉在我们的背影上,带着浓烈的不甘和骇人的探究,直到我们落座,被其他家长的身影遮挡住。
家长会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五年前的冰冷海水似乎又涌了上来,包裹着我。顾衍舟那震惊、审视、最后化为冰冷风暴的眼神,如同梦魇般在我眼前反复闪现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他看到了安安……那张和他如此相似的脸,就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弹,足以炸毁他所有的认知。他不会罢休的。我太了解他了,偏执、掌控欲强到病态,他认定的事情,不挖到真相绝不会放手。
“……安安妈妈?安安妈妈?”老师温和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强行拽了回来。
我猛地回神,发现老师和周围几位家长都正看着我,眼神带着关切和一丝疑惑。伊森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,低声道:“老师在问安安最近在家里的阅读兴趣。”
“啊,抱歉。”我连忙压下翻腾的心绪,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,看向老师,“安安最近很喜欢《不一样的卡梅拉》系列,还有……”
家长会就在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下结束了。散场时,我几乎是第一时间抱起安安,拉着伊森,以最快的速度随着人流往外走。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,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,生怕那个高大的身影会突然从某个角落出现。
直到我们快步走出幼儿园大门,坐进伊森停在路边的车里,车门落锁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我才像虚脱般靠在椅背上,长长地、颤抖着呼出一口气。手心一片冰凉湿滑。
“妈咪?”安安坐在儿童安全座椅里,伸出小手碰了碰我的脸,大眼睛里满是担忧,“你冷吗?”
“妈妈不冷,宝贝。”我握住他温暖的小手,努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,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,“只是有点点累。”
伊森发动了车子,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湛蓝的眸子里满是安抚:“别怕,Sophie。我们回家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沉而坚定,“有我在。”
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。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,却驱不散我心头的阴霾。顾衍舟的出现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。我抱着安安,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,内心却一片冰凉。我知道,平静的日子,结束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风声鹤唳。
顾衍舟果然没有放弃。他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,开始不动声色地、却极具压迫感地侵入我们的生活。
先是幼儿园方面。园长亲自打来电话,语气恭敬又带着点为难,说顾氏集团旗下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决定对“阳光苗苗”进行一笔“定向捐赠”,用于升级园内设施,点名要详细考察安安所在的班级环境。紧接着,安安的班主任老师也“无意间”提起,有“关心幼儿教育的社会人士”向她详细询问过安安的日常表现、性格特点、甚至……饮食习惯。
无形的网,正在一点点收紧。他试图从每一个可能的缝隙里,窥探关于安安的一切。
更直接的是家门口。那辆低调却奢华的黑色宾利,连续两天都停在小区对面街角的梧桐树下。车窗贴着深色的膜,看不清里面,但那熟悉的轮廓和车牌号,像一只沉默的怪兽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窥伺感。每次我带着安安出门或回家,都能感觉到那车窗后面,有一道冰冷的视线,如影随形。
安安变得有些敏感。他问我:“妈妈,那个高高的、看起来好凶的叔叔,为什么总是看我们?”孩子纯净的眼睛里,充满了不安和困惑。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,又疼又闷。我只能紧紧抱住他,一遍遍地安抚:“没事的宝贝,只是一个……不认识的叔叔。他可能只是好奇。不怕,妈妈在,Papa也在。”
伊森加强了安保措施,给家里换了更坚固的智能门锁,并联系了可靠的安保公司。他试图用他沉稳的方式,为我们筑起一道防护墙。
“他越界了,Sophie。”伊森的脸色很严肃,蓝眼睛里是少见的冷峻,“他在骚扰你和安安的生活。如果需要,我的律师团队随时可以介入,申请限制令。”
我疲惫地摇摇头,心里沉甸甸的:“没用的,伊森。这里是国内,顾家的能量……你我都清楚。硬碰硬,只会让他更疯狂。他只是在试探,在用这种方式逼我主动去找他。” 我太了解顾衍舟的作风了,傲慢、直接,习惯用权势碾压一切障碍。
然而,真正的风暴,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降临了。
周五晚上,为了庆祝安安在幼儿园的小画展上得了一等奖,我特意做了他心心念念的芝士焗龙虾。小家伙高兴坏了,吃得满嘴都是香浓的芝士酱。
然而,快乐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。
安安先是开始烦躁地抓挠脖子,小脸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。接着,细小的红色疹子如同雨后春笋般,迅速从脖子蔓延到脸颊、手臂。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,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哮鸣音,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,像破旧的风箱。
“妈咪……难受……痒……”他哭喊着,声音带着明显的嘶哑和恐惧,小手无助地在身上乱抓。
“安安!”我瞬间魂飞魄散,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。海鲜过敏!我怎么会忘了?!伊森对海鲜不过敏,安安以前也从未吃过龙虾!是我的疏忽!巨大的自责和恐慌瞬间将我淹没。
“Ethan!安安过敏了!快!去医院!”我几乎是尖叫着抱起孩子。安安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烫得像块烙铁,呼吸越来越困难。
伊森冲过来,看到安安的样子脸色也瞬间煞白。“别怕!我开车!”他一把抓过车钥匙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深夜的道路还算通畅,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安安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,小脸由通红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,意识也开始模糊,只是本能地在我怀里痛苦地蜷缩着。我紧紧抱着他,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,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,砸在他滚烫的小脸上。
“安安,别睡!看着妈妈!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!坚持住!宝贝,求你了,坚持住……”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。五年前坠海时那种濒死的窒息感,排山倒海般袭来,但这一次,比那更甚百倍千倍!怀里这个小小的、脆弱的生命,才是我的一切!
车子一个急刹,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,停在了市第一医院急诊大楼门口。伊森率先跳下车,一把拉开后车门。
“医生!救命!孩子严重过敏!呼吸困难!”伊森的声音嘶吼着,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,响彻急诊大厅。
刺眼的白炽灯光下,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瞬间围拢过来。训练有素的急诊医生只看了一眼安安的状态,脸色立刻凝重无比。
“喉头水肿!快!肾上腺素!准备气管插管!进抢救室!快!”医生语速极快地指挥着。
护士飞快地推来了抢救平车。我颤抖着想把安安放上去,可手脚都软得不听使唤。伊森一把接过安安,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上平车。护士立刻推着平车,朝着亮着红灯的抢救室方向狂奔。
“家属外面等!”一名护士拦住想要跟进去的我和伊森。
抢救室那扇象征着生死界限的厚重门,在我眼前“砰”地一声关上。门上刺眼的红灯亮起,像魔鬼的眼睛。
我双腿一软,几乎瘫倒在地。伊森眼疾手快地扶住我,他的手臂也在微微发抖,但依旧用力支撑着我。
“Sophie,坚强点!安安会没事的!医生进去了!会没事的……”他不断地重复着,声音嘶哑,像是在安慰我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他的蓝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写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无助。
时间,在抢救室外惨白的灯光下,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,在心上反复切割。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。脑海里全是安安青紫的小脸和微弱的呼吸声。巨大的恐惧和蚀骨的自责将我吞噬。如果……如果安安有什么事……我根本无法想象……
就在我和伊森如同困兽般在抢救室外焦灼踱步、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时,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,伴随着一股冰冷暴戾的气息,猛地从走廊尽头席卷而来。
我下意识地抬头。
顾衍舟。
他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,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敞开着,领带歪斜,头发也略显凌乱,几缕发丝垂落在汗湿的额角。那张总是冷峻如冰雕的脸上,此刻布满了骇人的戾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。他的眼睛赤红,死死地盯着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,胸膛剧烈起伏着,像一头被彻底激怒、濒临失控的猛兽。
他怎么会在这里?他怎么知道?!
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,顾衍舟已经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,猛地冲到了抢救室门前。他甚至没有看我和伊森一眼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紧闭的门上。
“开门!”他低吼着,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他抬手,不是按门铃,而是直接用拳头狠狠砸向那扇厚重的、象征着规则和生死的门!
砰!砰!砰!
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,震得人心脏发颤。那绝不是焦急的询问,而是暴戾的破坏。
“先生!你不能这样!里面在抢救!”一个护士闻声从旁边的护士站跑出来,试图阻止他。
“滚开!”顾衍舟猛地一挥手,力道之大,直接将那个瘦小的护士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,后背重重撞在墙上。他根本不管不顾,赤红的眼睛里只有那扇门,还有门后面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。他再次抡起拳头,更加疯狂地砸向门板。
砰!砰!砰!
“开门!我让你们开门!听见没有!”他的嘶吼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,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。
伊森脸色铁青,立刻就要上前阻止:“顾衍舟!你疯了!医生在救人!”
就在这时,抢救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。
一个戴着口罩、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探出身,眉头紧锁,语气严厉:“吵什么?!这里是抢救室!病人需要安静!”
顾衍舟砸门的动作戛然而止。他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医生,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,硬生生地挤了进去!
“顾衍舟!”我失声尖叫,巨大的惊恐让我忘记了所有,下意识地跟着冲了过去。
抢救室里,明亮的无影灯下,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。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。安安小小的身体躺在抢救床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口鼻上已经罩上了氧气面罩,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,虽然微弱,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。最触目惊心的是,他的小手臂上扎着留置针,正在输液。
而此刻,一个护士正端着一小碗剥好的、粉白的虾肉,小心翼翼地递到病床边。
就在护士要把虾肉递给安安的瞬间,顾衍舟如同失控的火车头般撞了进来。他的闯入,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凝固。
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,惊愕地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暴戾气息的不速之客。
我也冲到了门口,恰好看到了让我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:
安安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了,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睛,小嘴动了动,发出模糊的呓语:“虾……虾虾……”
而病床边,我——他的妈妈,正满手油污,手指上甚至还沾着一点橙红色的龙虾壳碎屑,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惊魂未定的苍白,手忙脚乱地从护士手里接过那碗剥好的虾肉,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度的慌张安抚着:
“安安乖,虾虾来了,妈妈剥好了,快吃一点……”
时间,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。
顾衍舟所有疯狂的动作、暴戾的气息,在看清床边景象的瞬间,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他高大的身躯僵直地立在抢救室中央,像一尊突然失去动力的石像。砸门的手还悬在半空,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破皮渗血,但他浑然不觉。
他那双赤红的、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,死死地、死死地钉在我的手上。
我的手上,沾着剥虾留下的油腻和碎屑,正端着一碗粉白的虾肉。
然后,他的目光,极其缓慢地、如同生锈的齿轮般,艰难地移到了我的脸上。看到了我满眼的泪痕,看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、为儿子生死悬心而带来的极致恐慌和……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措。
剥虾……慌乱的母亲……过敏的孩子……
这几个碎片,在顾衍舟被风暴席卷的大脑里,猛地与某个尘封的、却在此刻被剧烈冲击而骤然闪现的记忆碎片——轰然对撞!
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……海水……还有……混乱意识中,有人拼命往他嘴里塞着什么……带着腥咸海风的气息……还有那模糊的、焦急的、带着哭腔的女声碎片:“……张嘴……咽下去……求你……”
不是苏晚晴!
那声音……那气息……那混乱中唯一抓住的、带着温度的东西……
顾衍舟脸上的暴戾、焦灼、疯狂,如同退潮般瞬间褪去,只留下一片死寂的、巨大的空白。他高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。
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,瞳孔剧烈地收缩着,里面翻涌起比刚才更复杂、更惊骇、更打败一切的惊涛骇浪!震惊、难以置信、荒谬、以及一种足以将他整个认知世界彻底击碎的顿悟!
在所有人惊愕、不解的目光注视下,在抢救室冰冷的灯光和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,在仪器的滴答声中——
这个永远高高在上、掌控一切、冷酷无情的男人,顾衍舟,像是被一股无形的、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击中膝盖。
他高大的身躯,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又极其沉重的姿态,朝着病床边那个满手油污、惊惶未定的女人——
直挺挺地、轰然跪了下去!
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,发出沉闷的、令人心悸的声响。
他抬起头,赤红的眼睛里没有了暴戾,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、支离破碎的绝望和哀求,死死地锁住我惊骇的脸,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抠出来,带着浓重的血腥气:
“当年……当年在海里……把我拖上来……往我嘴里塞虾肉……一直喊我名字的……”他剧烈地喘息着,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,那双曾经盛满冰霜和傲慢的眼睛里,此刻只剩下卑微到尘埃里的、绝望的求证,
“……是不是你?!”
抢救室里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、代表安安生命迹象的规律滴答声,固执地敲打着凝固的空气。
那声音,一声,又一声,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