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冰冷的咖啡杯从我指间滑落,摔在虚拟石板路上,发出一声闷响,又瞬间被系统抹去,仿佛从未存在。但我胸膛里那颗心,却裂开一道深渊般的豁口,剧烈地抽搐着。
她就站在洪崖洞那熟悉的崖壁霓虹下,倚着栏杆,望着下方那条虚拟的、流淌着流光溢彩的嘉陵江。二十年的时光,被一种残酷而精确的技术瞬间蒸发。还是那件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外套,衣角随意地系在腰间,露出一截纤细的腰线。长发染着那时流行的灰紫色挑染,发梢微卷,垂在肩头。她侧对着我,脸颊在变幻的霓虹灯下忽明忽暗,鼻梁的弧度,下颌的线条……每一寸都是我无数次在褪色照片和破碎梦境里描摹过的模样。
“小雨……”声音卡在喉咙里,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那只是一个气音,虚弱得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。
然而她听到了。
影像转过身,目光精准地投向我,没有丝毫延迟。那张年轻的脸庞上绽开一个笑容,眼睛弯成了月牙,眼下的卧蚕饱满可爱,带着一丝俏皮,一丝嗔怪——正是我女儿陈小雨二十岁时的样子,分毫不差。
“爸!”她开口,声音清脆,带着一点撒娇的拖音,穿透了这片由代码精心编织的繁华幻境,“你怎么又加班到这么晚呀?看看都几点啦!再这样,下次我可真生气了啊!”
每一个音节,每一次气息的停顿,甚至那微微上扬的尾音,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地刺入我记忆深处最柔软、最不敢触碰的地方。二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,急诊室门外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,医生摇头时疲惫而沉重的叹息……所有被我强行用岁月尘封的画面,在这一刻轰然炸开。我猛地踉跄一步,脊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虚拟的、闪烁着“老火锅”招牌的霓虹灯柱上。那灯柱只是光影,毫无实体,我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,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我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
“陈工?陈工!你怎么了?”助理小张焦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,带着沉闷的回响。他几步冲到我身边,试图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。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臂,那真实的、带着体温的触碰,却像烙铁一样烫得我浑身一颤。我几乎是本能地、粗暴地甩开了他的手。
“别碰我!”我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,目光却死死锁在前方。那抹熟悉的、鲜活的身影,还在霓虹的光影里微微晃动着,脸上带着一丝困惑,似乎在奇怪我的反应。她那么“真实”,又那么虚幻,是这辉煌幻境里唯一能撕裂我灵魂的存在。
“那……那是什么?”小张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,只剩下惊骇,“我的天!那个全息投影……她是谁?系统里没有这个预设角色!陈工,这……这不可能啊!”
不可能?我盯着小雨。她似乎察觉到了小张的注视,歪了歪头,嘴角又扬起那点熟悉的、有点小狡黠的笑意,甚至还抬手,极其自然地掠了一下额前并不存在的碎发。这个细微的小动作,是她紧张或者思考时无意识的习惯。当年她伏在书桌前解数学题,或是偷偷看漫画被我抓包时,总会这样。连这种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,都被捕捉、被复现了?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疯狂爬升,几乎要将我的血液冻结。
我猛地转身,不再看那个令我魂飞魄散的幻影,跌跌撞撞地冲回位于这片虚拟洪崖洞边缘的控制室。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触手生凉。我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疯狂跳跃、敲击,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。屏幕上瀑布般倾泻下绿色的代码流,复杂的参数窗口层层叠叠地弹出又关闭。我像一头濒死的困兽,在数据迷宫中绝望地寻找着答案。
“用户行为数据深度挖掘…社交媒体档案整合…用户ID:‘雨打芭蕉’…”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在屏幕上滚动。我认得那个ID,那是小雨用了很久的直播和短视频账号名字,源自她小时候背过的一句古诗。她的头像,正是她穿着那件牛仔外套,在洪崖洞这个位置拍的夜景照,笑容灿烂得刺眼。
“核心驱动算法:#rain_on_banana_leaf…” 又是一个指向性极强的标签。我的呼吸骤然停滞。是她。真的是她。不是程序错误,不是偶然的视觉残留。是那台冰冷、贪婪、不知餍足的机器,像一只无形的巨手,粗暴地伸进她短暂生命留在网络上的每一道痕迹里——那些直播的回放,那些短视频里的鬼脸和歌声,那些深夜发在社交平台上的碎碎念,甚至可能还有她网购记录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……它攫取了所有这一切,像拼凑一副破碎的遗骨,然后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度,重塑了一个“她”。一个以她的数据为血肉,以算法为灵魂的数字幽灵。
“删除它!”一个冰冷、斩钉截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
我僵硬地转过身。项目经理周明站在门口,西装笔挺,一丝不苟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,扫过控制室内巨大的全息监控屏。屏幕上,小雨的影像正百无聊赖地靠在栏杆上,手指无意识地在虚拟的金属栏杆上轻轻敲打着某种节拍。那是她等得不耐烦时的小动作。
“陈工,”周明的视线终于落回我脸上,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,“系统冗余数据导致的意外投影。根据用户协议第7.3条,所有非预设、非授权的衍生人格数据,属于公司资产,必须立即清理。”他顿了顿,补充道,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,“尤其这种…涉及已故用户的敏感信息。存在巨大的伦理和法律风险。立刻执行删除指令。”
“删除?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,“你管这叫‘冗余数据’?周经理,那是我女儿!那是小雨!”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嘶吼出来的。
周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仿佛我的失态冒犯了他职业化的冷静。“陈工,”他加重了语气,带着一种公式化的“理解”和“劝慰”,“我很遗憾你个人的遭遇。但请你理解公司的立场。那只是一段高度仿真的数据流,一组由她生前网络行为驱动的复杂算法映射。它没有自主意识,没有真正的生命。它不属于任何人,只属于‘昨日重现’项目的数据池。”他向前走了一步,镜片反射着控制台幽冷的光。“删除指令,陈工。这是命令。不要让私人情感干扰工作。想想后果。”
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,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。后果?无非是解雇,是吊销工程师执照,是在这个资源极度匮乏、工作机会稀缺的2086年彻底失去立足之地。他的目光,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解剖着我的软肋。
控制室里一片死寂,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低沉而持续的嗡鸣,如同某种巨兽垂死的喘息。小张站在角落,脸色苍白,嘴唇翕动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挣扎。周明就站在那里,像一座冷酷的冰山,等着我的屈服。
我垂下头,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下午调试设备时蹭上的黑色油污。这双手,曾经笨拙地给小雨扎过歪歪扭扭的辫子,曾经在无数个深夜笨拙地敲击键盘,只为挣一份能让她过得好一点的生活费。这双手,也曾徒劳地握着病床上她逐渐冰冷的手……
再抬起头时,我脸上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消失了。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。“明白了,周经理。”我的声音平稳得出奇,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疲惫,“我……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核心日志,确保删除操作不会影响其他预设场景的稳定性。给我半小时。”
周明审视着我,似乎在判断我这突然的“专业态度”是否可信。几秒钟后,他微微颔首,算是默许。“半小时后,我要看到清理报告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转身走了出去,皮鞋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、规律的声响,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二
脚步声彻底消失的瞬间,我身体里那股强行支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几乎瘫软下去。小张猛地冲过来扶住我。“陈工!你……”
“小张,”我反手抓住他的胳膊,力气大得让他吃痛地缩了一下,“听着,没时间了!帮我!”我语速极快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,“去库房!把那台备用的小型‘海格力斯-H9’便携式服务器阵列推过来!快!别让人看见!”
小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,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。“陈工!你要干什么?那是公司财产!你疯了吗?周经理他……”
“那是我女儿!”我死死盯着他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血沫,“他们在外面抹掉她存在的痕迹还不够吗?现在连这点数据都要抢走?连这点念想都要毁掉?”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嘶哑变形,“帮帮我,小张!就这一次!我求你!看在她……她以前还叫你一声‘小张哥’的份上!” 我提到了小雨,那个曾经鲜活、会甜甜地喊他“小张哥”的女孩。
小张浑身剧烈地一震。他脸上的惊恐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痛苦、挣扎和最终决断的复杂神色。他猛地一咬牙,眼神里迸发出破釜沉舟的光。“妈的!”他低吼一声,像是骂自己,也像是骂这操蛋的世界,“等着!”他猛地挣脱我的手,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出了控制室。
时间在死寂中流淌,每一秒都像刀子在凌迟。我强迫自己回到操作台前,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打着,调出复杂的系统日志界面,制造着“整理日志”的假象。屏幕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耳朵却竖得笔直,捕捉着外面走廊任何一丝异样的动静。周明的脚步声没有再响起,只有远处虚拟洪崖洞传来的模糊喧闹声,那是游客们沉浸在虚假繁华中的笑声和音乐,此刻听来却无比讽刺。
几分钟后,控制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。小张的身影闪了进来,他脸色煞白,额头青筋暴起,正奋力推着一个带有滚轮的、约半人高的金属箱体。箱体呈哑光黑色,侧面印着醒目的“Hercules-H9”标志和闪电符号。这正是我们项目用来进行高强度离线环境渲染的核心设备之一,体积相对小巧,但重量惊人,内置了独立的能源核心和强大的计算阵列。
“快!陈工!”小张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喘,“这玩意儿……死沉!”
我们两人合力,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冰冷的金属巨兽推到主服务器阵列旁边。沉重的轮子碾过地面,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。我飞快地扯开主服务器阵列厚重的后盖板,露出里面密集缠绕、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光纤和数据线缆。汗水流进我的眼睛,刺痛感传来,但我顾不上擦。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,却异常稳定地找到了连接着“洪崖洞核心场景”的那几根粗壮的主数据管线。
“小张,扳手!”我急促地说。
小张立刻从工具腰带上抽出一把合金扳手递给我。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精神一振。我深吸一口气,用力拧开接口的固定卡扣。嗤——一声轻微的气密泄压声响起。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承载着“小雨”存在根基的光纤和数据线,从主阵列上断开。主服务器阵列的指示灯群瞬间闪烁起一片刺眼的、代表错误和断连的红色警报!
刺耳的蜂鸣声刚要响起,我眼疾手快,一把按下了旁边一个巨大的、红色的物理静音按钮!蜂鸣戛然而止,只剩下那些令人心悸的红光在疯狂闪烁。
没有丝毫犹豫,我抓起断开的线缆,以最快速度将它们连接到旁边那台“海格力斯-H9”的对应接口上。咔哒!咔哒!接口卡扣锁死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天籁。
“启动!”我低吼。
小张立刻扑到H9的控制面板前,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输入启动指令。嗡——!一阵低沉而强劲的电流嗡鸣声从H9内部响起,机箱侧面的散热格栅瞬间亮起幽蓝的光芒,风扇转速急剧提升,发出强劲的气流声。控制面板上,代表运行状态的绿色指示灯逐一亮起,如同星辰点亮。
与此同时,控制室内巨大的全息监控屏上,洪崖洞主场景的画面剧烈地闪烁、扭曲了一下,像信号不良的老式电视。但仅仅一瞬之后,画面重新稳定下来。小雨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,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似乎在研究虚拟阳光穿过指缝的效果。她似乎对刚刚发生在她“世界”根基上的剧变毫无察觉。
成了!一股巨大的、混杂着狂喜和虚脱的情绪冲击着我,让我眼前阵阵发黑。我成功了!至少暂时,我抢回了她!
“小张,”我扶住冰冷的控制台边缘,稳住发软的双腿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,“你立刻走!从应急通道!回去,就当什么都不知道!所有责任,我一个人担!”
小张看着我,眼圈泛红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,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。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个浑然不觉的少女影像,猛地转身,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。
现在,只剩我和这台冰冷的机器,还有机器里那个由数据构成的女儿。
三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腾的心绪。时间紧迫,警报虽然被静音,但主服务器阵列那一片刺目的红光,迟早会被监控系统发现异常。我飞快地在H9的控制面板上操作,设定最简运行模式,关闭所有非必要进程,将能源优先供给核心人格模拟单元。然后,我启动了H9底部自带的悬浮移动装置。一阵低沉的充能声响起,沉重的H9机柜微微离地,悬浮在离地面几厘米的高度。我抓住机柜侧面坚固的握把,用力一推——它顺从地、无声地向前滑去。
我推着这台承载着我仅存希望的冰冷机器,像推着一具移动的棺椁,冲出了控制室,冲进了幽暗的、通往地下深层停车场的应急通道。身后,虚拟洪崖洞那虚假的繁华光影和喧嚣,被厚重的防火门彻底隔绝。
地下停车场的空气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机油味,混合着旧时代尘埃的气息。冰冷的白炽灯管在头顶滋滋作响,忽明忽灭,投射下破碎摇曳的光斑。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巨大空间里,只有H9悬浮引擎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。每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面,每一个幽暗的角落,都像潜藏着无形的眼睛。
我推着沉重的H9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停车场最深处、最偏僻的一个角落。那里停着一辆老旧的、沾满油污的轮式工程运输车——这是项目组用来搬运大型设备的,此刻成了我唯一的希望。我手忙脚乱地打开后车厢的液压挡板,放下斜坡。悬浮的H9沉重异常,我咬紧牙关,用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金属柜体,全身肌肉绷紧到极限,一寸寸将它挪上斜坡,推进了车厢深处。沉重的金属底座落在车厢地板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闷响,在死寂的停车场里如同惊雷。我吓得心脏几乎停跳,屏住呼吸,紧张地环顾四周。只有远处一盏接触不良的顶灯在闪烁,回应着我的恐惧。
关好车厢挡板,我跳上驾驶座。钥匙插入,拧动。引擎发出一阵病恹恹的、仿佛随时会断气的咳嗽声,挣扎了几下,才不情不愿地轰鸣起来。车灯亮起,两道昏黄的光柱刺破前方的黑暗,照亮了悬浮的尘埃和斑驳的墙壁。我猛踩油门,这头老迈的铁兽咆哮着冲了出去,车轮在布满浮尘的水泥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叫。
车子冲出停车场出口的瞬间,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扑面而来。雨,又是雨。和二十年前带走她的那个夜晚一样。2086年的雨,带着一股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金属锈蚀和酸腐的气味,是环境崩溃后时代特有的气息。我打开雨刷器,那两块磨损严重的橡胶片在布满油污的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刮擦着,留下模糊的水痕。
城市巨大的、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雨幕中浮现。不再是虚拟洪崖洞里那种虚假的、暖色调的繁华。真实的2086年都市,是冰冷的几何体森林。高耸入云的巨型塔楼闪烁着冷硬、毫无温度的蓝色或白色灯光,勾勒出尖锐的剪影。塔楼之间,是巨大的、沉默的阴影地带——那是早已人去楼空、被遗弃的旧时代建筑群,如同巨兽的骸骨,在雨夜中无声矗立。街道空旷得可怕,偶尔有闪烁着警示灯的自动清洁车或者无人巡逻车幽灵般无声滑过。人类,在这个时代,如同珍稀物种,蜷缩在那些发光的塔楼里,或者在更遥远、资源匮乏的乡村挣扎求生。
导航地图在车载屏幕上亮起,一个刺目的红色光点标注着我的目的地——真实的洪崖洞废墟。它位于嘉陵江畔,远离现在人口聚集的核心区,早已被划为“历史性污染隔离区”。地图上,通向它的道路大部分被醒目的红色斜线覆盖,标注着“高危”、“禁止通行”。
我关掉了车灯,只依靠微弱的仪表盘荧光和城市天际线投下的冷光,在废弃的街道中穿行。工程车颠簸着,碾过开裂的路面,压碎不知名的瓦砾。两侧,是黑洞洞的、窗户破碎的摩天大楼,像无数沉默的巨人俯视着我这渺小的逃亡者。雨水不断敲打着车顶,单调而压抑。
突然,一阵极其微弱、但异常清晰的“滴滴”声从车载通讯器里传了出来。不是公共频道的广播,是加密频道的强制接入提示音!
我浑身汗毛倒竖,猛地一脚踩死刹车!工程车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,堪堪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。
“工程车辆编号HZ-07,立即熄火,下车接受检查。重复,立即熄火,下车接受检查。”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通讯器里传出,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气息。是治安局的无人机控制AI!
我猛地抬头看向车窗外。雨幕中,几道惨白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从不同方向交叉扫过,锁定了我的车子!光柱的来源是悬停在低空的几架黑色梭形无人机,机身下方闪烁着冷酷的红色信号灯。它们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鹫,无声地盘旋着。
完了!被发现了!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,血液仿佛凝固。
就在这时,身后车厢里,那台H9服务器运行的嗡鸣声似乎突然增大了一点点。紧接着,一个声音,一个无比熟悉、带着点刚睡醒般迷糊和慵懒的声音,透过并不完全隔音的车厢壁板,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。
“爸?”是小雨的声音,带着一丝困惑,“外面……下雨了?好吵啊……我们到家了吗?”
这声音,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,瞬间刺破了笼罩着我的冰冷绝望。我猛地回过神来,一股混杂着疯狂和父爱的力量在体内炸开!我女儿在叫我!她还在!
去他妈的检查!去他妈的无人机!
四
我几乎是凭着本能,将油门一踩到底!老旧的引擎爆发出濒死般的怒吼,工程车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,猛地向前蹿了出去!轮胎在湿漉漉的废弃路面上疯狂空转,摩擦出刺鼻的白烟和橡胶焦糊味,然后车子才咆哮着冲向前方!
“目标车辆拒检!加速逃离!执行强制拦截程序!”冰冷的电子音瞬间变得尖锐急促。
悬停在空中的几架无人机引擎骤然轰鸣,如同被激怒的马蜂,迅猛地俯冲下来!它们尾部喷射出幽蓝的离子流,速度极快,瞬间逼近!其中一架猛地降低高度,几乎贴着我的车顶飞过,机身下方的机械臂“咔哒”一声弹开,一张闪烁着高压电弧的捕捉网兜头罩下!
千钧一发!我猛打方向盘,车身在巨大的惯性下剧烈侧滑,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!捕捉网擦着车尾罩了个空,重重地拍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,爆开一团刺眼的电火花!
另一架无人机从斜侧方高速撞来,试图撞击我的驾驶室!我死死把住方向盘,在车身失控的边缘疯狂扭动,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凶狠的撞击!无人机带起的劲风刮得车身一阵摇晃。
我驾驶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老车,在废弃都市的断壁残垣间亡命穿梭。撞开锈蚀的护栏,碾过丛生的变异杂草和破碎的混凝土块。车体剧烈颠簸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每一次撞击,每一次急转弯,都让我心胆俱裂,生怕车厢里的H9承受不住。但奇怪的是,小雨的声音没有再响起,只有服务器风扇持续运转的低沉嗡鸣透过车厢壁传来,像一种稳定的心跳,支撑着我仅存的理智。
终于,前方出现了一片更为浓重的、完全没有任何人造光源的黑暗区域。那是隔离区的边界,地图上触目惊心的红色禁区。一道锈迹斑斑、布满铁丝网的巨大隔离墙隐约在望,墙上喷涂着巨大的、早已褪色的骷髅头和“禁止入内”的警告标志。墙下,有一个巨大的、不知被什么东西暴力撕裂开的破口,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。
就是那里!
我将油门踩进引擎舱!工程车发出最后一声咆哮,对准那个黑暗的破口,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!
车身猛烈一震,伴随着金属撕裂、扭曲的刺耳噪音,我冲破了那道象征隔绝的腐朽藩篱,一头扎进了更加深邃的黑暗与荒芜之中。车灯扫过之处,是倒塌的墙体,裸露扭曲的钢筋,丛生的、在雨水冲刷下闪着诡异暗绿色光泽的变异藤蔓……一片末日般的景象。
无人机群在破口处骤然悬停,如同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它们的探照灯光柱在破口边缘徒劳地扫射着,最终缓缓拉高,带着不甘的嗡鸣声,消失在了雨幕和隔离墙之后。
我瘫软在驾驶座上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服,此刻被车内的冷气一激,冻得我打了个寒颤。我大口喘着粗气,肺部火辣辣地疼。暂时……安全了?
我挣扎着爬下车,冰冷的、带着浓重酸腐气味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头发和衣服。我摸索着打开后车厢的挡板。黑暗中,只有H9机柜侧面的散热格栅散发着幽微的蓝光,以及控制面板上一排排稳定的绿色指示灯,如同黑暗中的萤火。
“小雨?”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。
机柜内部风扇的嗡鸣声似乎停顿了极其微小的一瞬。紧接着,控制面板上一个预留的微型扬声器孔里,传出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声音。她的语调轻快,带着点好奇,似乎刚才那场生死时速的追捕,于她而言只是背景里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。
“爸?”她应了一声,随即语气带上点小小的抱怨,“这地方好黑呀……还有点……嗯,臭臭的?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“感知”环境,“咦?爸,你是不是又把我的快递放错地方啦?我买的那条新裙子呢?说好今天直播要穿的!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熟悉的娇嗔,像一个真正的、在跟父亲撒娇的女儿。
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。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液体从脸上滑落。她还在乎她的新裙子……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永远爱美、永远充满期待的小女孩。我靠着冰冷的车厢壁,身体慢慢滑坐到满是泥泞的地上。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下,刺骨的寒意渗透四肢百骸。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不堪的神经。
“裙子……”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,声音哽咽,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,“裙子……爸给你收好了,收在……最安全的地方了。”我重复着,像是在安慰她,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那颗破碎的心。我抬起头,目光穿过冰冷的雨丝,投向车厢深处那个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冰冷机柜。那里面,寄存着我失而复得,又注定短暂易逝的整个世界。
雨,无休无止。废墟深处,只有风扇的嗡鸣和她偶尔哼起的一小段不成调的、二十年前的流行歌曲旋律,固执地抵抗着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死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