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明数到第七十九次敲击空格键时,听见了抽屉里的心跳声。
这声音起初如同幻觉,微弱却执着地叩击着他的耳膜。
他停下麻木的手指,指尖残留着键盘冰冷又僵硬的触感。
抬眼望去,办公室一片灰白:惨白墙壁、灰白隔板、惨白荧光灯管无休止地嗡鸣着,空气仿佛也凝成了灰白粘稠的固体,缓缓流动。
他环顾四周,同事们个个埋首于各自屏幕前,无声无息,只余键盘敲击声响成一片,如无数细密雨滴敲打塑料棚顶,永无休止。
陈明心中微微一动,视线不由自主垂落下来,定定地投向自己身前——那个由三块薄木板围合而成的狭小空间,一只老式铁把手静默地镶嵌在抽屉面板中央。
陈明伸出手指,轻轻勾住冰凉的金属把手,稍一用力,抽屉便顺从地滑开一道缝隙。
他屏住呼吸,几乎是以一种朝圣般的虔诚,将抽屉缓缓拉开。没有预想中的文件纸张,也没有散乱的回形针。
那狭小黑暗的空间里,竟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微咸的气息,如同海风拂面。
紧接着,他听到了:不是心跳,而是低沉而舒缓的海浪声,一下,又一下,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,温柔地拍打着抽屉内壁,仿佛潮汐正耐心地召唤着沙滩。
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眩晕,像是骤然从缺氧的深水区浮出水面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久违的、属于活物的灼热。
他悄悄将手探了进去。指尖所触,竟是微凉而湿润的细沙,在指缝间温柔地流淌。
他用力地、无声地吸了一口气,胸腔里积压的灰白尘埃仿佛被这咸涩的气息冲刷掉了一层。
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抽屉,指尖却在无人窥见的桌下,反复捻磨着那几粒从异世界偷渡而来的沙砾,细小、真实、带着海的记忆。
那天夜里,陈明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寄居蟹,背上驮着沉重的文件夹垒成的壳,在无边的文件沙漠中艰难爬行。
沙粒滚烫,灼烧着柔软的腹部。忽然,一阵咸湿的风吹来,他循着风的方向,拼命爬去。
前方,在文件沙丘的尽头,一片辽阔的蔚蓝正汹涌澎湃地等待着他。
他奋力一跃,坠入清凉的海水中,那沉重的壳瞬间溶解……醒来时,枕畔一片冰凉潮湿,妻子在身侧发出均匀的鼾声。
他伸手抚摸脸颊,指尖触到湿痕,不知是汗水还是梦中的海水。
他瞥见窗外惨淡的月光,无声地勾勒着卧室家具僵硬的轮廓。
他悄悄起身,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,在客厅餐桌旁坐下。
黑暗中,他摸索着拉开餐桌旁那只不起眼的旧抽屉——他急切地探手进去,指尖触到的只有干燥的木头内壁、几张废弃的购物小票和一个冰冷的螺丝刀头。
没有沙,没有潮声,只有死寂的、属于现实世界的空洞。
他颓然收回手,巨大的失落感如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,迅速上涌,淹没至顶。
梦中的那片蔚蓝,终究只是幻影。
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,像一个被潮水遗弃在沙滩上的空壳。
隔日,陈明再回到办公室,那小小的抽屉便成了他唯一的锚地。
每当那灰白的窒息感如浓雾般裹紧他,每当主管刻薄如刀片的话语刮过耳膜,他便立刻将手伸进抽屉。
指尖触到微凉湿润的沙粒,耳畔响起那低沉的、永恒的潮音,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便如暖流般注入他几近干涸的躯体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株久旱的植物,根须终于重新探入了湿润的土壤。
“陈明!”主管尖利的声音像一枚图钉,穿透沉闷的空气,精准地钉在他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猛地缩回手,指尖还残留着沙砾的微凉触感。
“这份报告,重做!马上!今天下班前必须出现在我邮箱里!”一叠文件被粗暴地摔在他的桌角,发出沉闷的声响,纸张边缘割裂空气。
“主管,时间……”
“时间?”主管的嘴角向下撇成一个刻薄的弧度,眼睛眯起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,“公司花钱请你来,不是让你坐在这里发呆、摸抽屉的!效率!懂不懂什么是效率?”
他伸出一根保养得宜却令人厌恶的手指,几乎要戳到陈明的鼻尖,“看看你这状态!魂都丢抽屉里了?下班前,看不到报告,后果自负!”他重重哼了一声,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笃笃声,像敲打在陈明的心上,渐渐远去。
陈明僵硬地坐回椅子,冰凉的塑料椅背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寒意。
他盯着那叠厚厚的、如同墓碑的文件,又缓缓低头,看向桌下那个散发着微弱潮声的抽屉。
一种冰冷的、沉重的、名为“后果”的巨石,轰然压在他的胸口,碾碎了刚才那点偷来的暖意。
他慢慢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抽屉冰冷的铁把手,那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。
他猛地一推,抽屉“哐当”一声被粗暴地关死,将那微弱的潮汐声彻底隔绝在狭小的黑暗里。
他深吸一口气,那空气里只剩下复印机散发的、令人作呕的臭氧味。
他认命般地伸出手指,指尖沉重地落在键盘上,敲下第一个冰冷的字符。
办公室的灯光惨白依旧,将他伏案的背影投射在隔板上,轮廓模糊而脆弱。
日复一日,那小小的抽屉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呼吸机。
他变得小心翼翼,如同守护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火种。
在同事眼中,他不过是偶尔发呆,或者整理抽屉。
没人知道,在那一方小小的黑暗里,藏着他得以喘息片刻的整片海洋。
“老陈,最近气色不错嘛。”
隔壁工位的张工端着咖啡杯,随口调侃了一句,目光掠过陈明桌面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。
陈明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,算是回应,手指下意识地在抽屉冰凉的铁把手上轻轻摩挲了一下,仿佛在确认那通往异世界的门是否依然存在。
张工没在意,耸耸肩,注意力很快又被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吸引过去。
然而,平衡终究是脆弱的,如同浪尖上的泡沫。
那天下午,为了一个不可能在时限内完成的方案,主管的咆哮如同风暴席卷了整个格子间。
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明脸上,那些恶毒的词汇像冰冷的铅块,一颗颗砸进他的耳朵里,堵住他所有的辩解。
陈明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,手脚冰凉,视野边缘开始模糊、抖动。
主管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,在他眼前晃动着,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。
主管的声音,同事小心翼翼的呼吸声,空调单调的嗡鸣,键盘的敲击声……所有声音都模糊、拉长、扭曲,最终混合成一片尖锐刺耳的噪音洪流,无情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堤坝。
他猛地站起来,动作突兀得带倒了椅子,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。
椅子砸在地毯上,沉闷得如同丧钟。
整个办公室瞬间死寂下来,所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。
主管的咆哮戛然而止,惊愕地张着嘴,像一条离水的鱼。
陈明却置若罔闻,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,冲向头颅,发出轰鸣。
他粗暴地一把拉开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秘密与救赎的抽屉,动作之大,几乎要将它整个扯出!他指着那片深邃的黑暗,对着主管,对着所有惊愕的面孔,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、颤抖,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:
“看见了吗?海!这里!这里有海!”他的手指激动地在抽屉口划动着,“你们看不见吗?听不见吗?有浪!有沙!它是活的!它就在这儿!”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
连空调的嗡鸣都仿佛被冻结了。
同事们面面相觑,眼神里充满了困惑、惊疑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对异类的恐惧。
主管脸上惊愕的表情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鄙夷、厌烦和最终确认的冰冷。
他嘴角抽动了一下,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嗤笑,仿佛终于看穿了一个拙劣的把戏。
“海?”主管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割裂了凝固的空气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,“陈明,我看你是加班加出幻觉了。”
他环视四周,目光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下属,像是在寻求某种荒谬的认同,“要不就是脑子彻底坏掉了!”
他掏出手机,语气变得不容置疑,冰冷如铁,“喂?保安部吗?A区13号位,这里有人需要‘协助’,立刻过来!对,状态很不稳定!”
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、身材魁梧的保安很快出现在格子间的入口,像两堵沉默移动的墙。
他们面无表情地靠近,步伐沉稳而带着职业性的压迫感。
陈明本能地后退一步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隔板上。
他猛地将整个抽屉完全拉开,那动作近乎疯狂,仿佛要撕裂某种束缚。
他指着那片黑暗,对着保安,对着整个世界,声音因绝望而尖利:“你们看!看啊!它就在这儿!有光!有浪!有沙子!”他急切地试图将手伸进去,仿佛要捞出证据。
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救赎的微凉时,一只戴着白手套、强有力的大手猛地钳住了他的手腕!那力量巨大,冰冷,不容抗拒,瞬间扼断了他与那片海的最后联系。
“先生,请冷静点。”
另一个保安的声音平板无波,像在宣读条例,同时另一只手已经牢牢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陈明徒劳地挣扎了一下,像被钉在案板上的鱼。
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刚刚被他完全拉开的抽屉,在保安粗暴的动作下,“哐当”一声被狠狠推了回去!那沉重的撞击声,如同墓穴石板的闭合,将他与抽屉里的海彻底隔绝。
最后一丝微弱的潮声,也彻底消失在死寂的空气里。
他感到手腕和肩膀上的钳制如同烧红的铁箍,保安身上传来的、混合着汗味和消毒水的陌生气息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被半拖半架着,踉跄地穿过鸦雀无声的格子间。
无数道目光黏在他身上,有惊惧,有怜悯,更多的是彻底的疏离。
主管抱着胳膊站在一旁,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、胜利者的弧度。
电梯门在眼前无声地滑开,露出金属四壁构成的、冰冷的垂直牢笼。
保安将他推了进去。
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袭来,陈明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,电梯内狭小的空间和惨白的光线让他头晕目眩。
他闭上眼,黑暗中却顽固地浮现出抽屉里那片幽蓝的光,那低沉的、永恒的潮音在耳边微弱地回响,却越来越远,越来越模糊。
他被带出电梯,穿过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大堂,塞进一辆停在路边的普通黑色轿车后座。
没有警灯,没有呼啸,只有一种更深的、被文明程序悄然抹除的寂静。
保安沉默地坐在他两侧,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。
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,霓虹灯闪烁,行人步履匆匆,世界依旧在冷漠地运转。
他望着窗外,感觉自己和这一切之间,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再也无法穿透的玻璃。
车最终驶入一个有着高大铁门和森严围墙的院落,停在一栋灰白色、窗户装着铁栅栏的建筑前。
大门无声地滑开,又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,隔绝了最后一点属于外面世界的喧嚣。
他被带进一个房间。
四壁洁白,空无一物,只有一张固定的塑料椅和一张冰冷的金属桌。
唯一的光源来自天花板上镶嵌的平板灯,发出均匀而毫无温度的白光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。
一个穿着白大褂、面容温和但眼神疏离的男人坐在桌后,面前摊开一个本子。
“陈明先生,”医生的声音平静无波,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“能说说刚才在办公室发生了什么吗?比如,你提到的那个……‘海’?”
陈明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,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漂来的浮木。
他急切地倾身向前,双手下意识地抓住冰冷的金属桌沿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:“抽屉!我的办公桌抽屉!那里……那里真的有海!医生,你相信我!它有声音!有沙子!我摸到过!我不是……”他急切地寻找着词语,试图描述那不可言喻的体验,“我不是疯了!它真的存在!”
医生静静地听着,手中的笔在纸上流畅地滑动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他偶尔抬眼看看陈明,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观察,像在审视一件需要修复的精密仪器,而非一个痛苦挣扎的灵魂。
那目光里没有嘲讽,没有鄙夷,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理解或共鸣。
那是一种彻底的、冰冷的、科学化的疏离。
“陈先生,”等陈明因激动而语无伦次的描述告一段落,医生才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“根据你公司主管的描述,以及我们初步的观察评估……你近期是否感到压力过大?比如,长期加班?睡眠严重不足?”
他微微停顿,目光落在陈明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上,“你提到的这些……感知体验,在精神医学领域,我们称之为‘解离性感知觉异常’,或者通俗点说,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压力性幻觉。
它是大脑在超负荷状态下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,一种……逃避现实的方式。”
“幻觉?”陈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,仿佛第一次认识它。
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底蔓延开来,瞬间冻结了刚才所有的急切和希望。
医生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精准地解剖着他珍视的体验,将它定义为一种故障,一种病态。
他试图辩解:“不,不是幻觉!我摸到过沙子!湿的!凉的!还有声音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越来越无力。在医生那洞悉一切却又拒斥一切的平静目光下,他自己也开始动摇。
那抽屉里的海,那些细沙,那些潮声,难道真的只是大脑在高压下编织出的一个脆弱而绝望的幻梦?他松开抓着桌沿的手,无力地垂落在腿上,身体微微颤抖起来。
医生在纸上写下最后几个字,合上本子。
“陈先生,别担心。”
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慰,“这种情况并非罕见。你需要休息,彻底的休息,远离压力源。我们会给你开一些帮助稳定情绪、改善睡眠的药物。同时,建议你暂时休假,必要时,可以考虑住院进行一段时间的系统观察和放松治疗。”
他站起身,白大褂下摆划过一个职业化的弧度,“请跟我来,护士会安排你到休息室。”
陈明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木偶,被护士引着,穿过长长的、光线同样惨白均匀的走廊。
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,门上小小的观察窗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。
他被带进一个不大的房间,里面只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,一个同样白色的床头柜,墙壁光秃秃的,没有装饰,没有色彩,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、纯粹的白。
唯一的光源依旧是天花板那块平板灯,散发着恒定而无情的光。
护士离开时,轻轻带上了门。
门锁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并不沉重,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,将他与过往的世界彻底切断。
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,床垫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巨大的、冰冷的寂静包裹了他,比办公室的嘈杂更令人窒息。
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颤抖着摸向床头柜。
那里也有一个抽屉,一个同样灰白色的、小小的抽屉。
他屏住呼吸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,轻轻拉开了它。
抽屉无声地滑开。
里面空空如也。
只有光滑冰冷的白色塑料内壁,反射着头顶平板灯惨白的光,像一片凝固的、死去的冰面。
没有沙,没有潮湿的气息,没有海浪的低吟。
只有一片彻底的、令人绝望的空洞。他猛地缩回手,仿佛被那空无一物的白色灼伤。
身体里支撑他的最后一点东西轰然倒塌。
他颓然地倒在床上,床单散发着消毒水洗过的、刺鼻的洁净气味。
他蜷缩起身体,双臂紧紧抱住自己,像一个被遗弃在绝对孤寂中的婴儿。
无边的白色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沉重地压在他的眼皮上,堵住他的呼吸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小时,也许是一整夜。
走廊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,最终停在他的门外。
钥匙插入锁孔,转动。
门开了。
妻子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。
她穿着一件略显陈旧的米色风衣,头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,脸上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,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。
她走进来,反手轻轻关上门,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可能存在的窥探。
她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走到床边,低头看着蜷缩在白色床单上的陈明。
她的目光扫过他凌乱的头发、深陷的眼窝、微微颤抖的肩膀,眼神复杂地交织着痛楚、担忧,还有一丝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认命。
“明……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,“感觉……好点了吗?”
陈明没有动,也没有回答,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里,仿佛要钻进一个不存在的洞穴。
妻子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承载着太多东西。
她在床边坐下,床垫微微下陷。
她没有试图触碰他,只是将那个旅行袋放在脚边,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。
“医生……跟我谈了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词句,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清晰,“他说……你这病,是累出来的,是压力太大,脑子……太紧张了。”
她艰难地吐出“脑子”这个词,仿佛怕刺激到他,“要休息,要吃药。公司那边……”她顿住了,眼神黯淡下去,“主管……让你安心养病,不用急着回去。工作……暂时有人顶替了。”
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雨点,一滴一滴砸在陈明的心上。
“安心养病”,“脑子太紧张”,“有人顶替”……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,切割着他仅存的自尊和对那个“正常”世界的最后一丝幻想。
他依旧沉默,身体却蜷缩得更紧。
妻子看着他这副模样,眼中闪过一丝痛楚,但很快又被一种更强大的、名为“现实”的东西压了下去。
她深吸一口气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恳求:“明,咱们……听医生的,好不好?把药吃了,好好休息。别……别再说那些……”
她犹豫着,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刺耳的词语,“……奇怪的话了。”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,“房贷……下个月又要交了。小宝的补习班费……也不能拖。你得……快点好起来啊。”
房贷。
补习班费。
现实冰冷坚硬的棱角,借着妻子的声音,再次狠狠硌在他的心上。
他蜷缩在白色床单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妻子的话语像细密的针,刺破了他用沉默构筑的脆弱外壳,也刺破了那个关于“抽屉里的海”的最后一点固执的幻想。
在这个冰冷的白色房间里,在妻子沉重而现实的注视下,那片海显得如此荒诞、如此遥远,如同一个孩童呓语般的梦。
它无法支付账单,无法维持生活,无法让他重新成为那个“正常”的、被社会认可的陈明。
陈明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,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。
许久,久到妻子几乎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回应时,一个极其微弱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声音,从他紧埋的脸颊和臂弯之间艰难地挤了出来,破碎而沙哑:
“好……我……吃药。”
几天后,陈明出院了。他穿着几天前进院时的衣服,显得有些空荡。
妻子沉默地跟在他身边,手里拎着那个装着他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瓶白色小药片的旅行袋。
走出那栋灰白色建筑的大门,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光线猛地涌来,让他感到一阵眩晕。
阳光有些刺眼,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。
回到公司那天,气氛微妙。
主管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安排繁重的工作,只是淡淡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了一句“注意身体”。
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成分:一丝好奇,一丝疏远,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但更多的是刻意的回避和小心翼翼的距离感。
仿佛他身上带着某种看不见的传染病菌。他坐回自己熟悉的位置,那熟悉的灰白再次包裹了他。
键盘依旧冰冷,屏幕依旧刺眼,荧光灯依旧嗡鸣。
他瞥了一眼桌下那个抽屉,那个曾是他秘密港湾的地方。
铁把手在惨白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、冷硬的光。他没有伸手去碰它。
他沉默地打开电脑,调出那份未完成的报告。
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没有任何表情。
他伸出手指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、近乎僵硬的迟缓,仿佛在重新学习一项被遗忘的技能。他敲下了第一个键。
嗒。
声音在寂静的格子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接着是第二下,嗒。
第三下,嗒……指尖落在坚硬的塑料键帽上,每一次按压都带来短暂而清晰的、微小的震动。
这震动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,清晰地传导上来。
嗒、嗒、嗒……他专注地听着这声音,感受着这触感。
单调,重复,乏味,如同心跳,如同呼吸,如同秒针行走在时间的表盘上。
这声音和触感,真实、稳定、可预期,它们构成了脚下这块名为“现实”的土地,坚硬而贫瘠。
他不再需要那片虚幻的海了。
或者说,他必须让自己相信,自己不再需要了。
他需要的是精准地敲击键盘,是完成主管要求的报告,是支付下个月的房贷,是维持小宝补习班的费用。
他需要成为那个能被格子间接纳、被房贷认可、被补习班需要的“陈明”。
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着,敲击的速度渐渐加快,嗒嗒嗒嗒……声音连成一片,像无数细密的雨点敲打着塑料棚顶,永无休止,最终淹没在办公室背景噪音的恒常嗡鸣里。
下班回到家中,一切都像被精心擦拭过。
客厅收拾得过分整洁,茶几上纤尘不染,妻子坐在沙发上,面前摊开一本家庭记账簿。
小宝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作业。
一切都平静得近乎凝固。
陈明换了鞋,走到客厅中央那张厚实的橡木餐桌旁。
这张桌子有些年头了,是他和妻子结婚时咬牙置办的为数不多的几件好家具之一,桌面留下了经年累月的细微划痕和难以褪去的油渍印记。
他习惯性地拉开自己惯常坐的位置旁的那个旧抽屉。
里面放着几本旧杂志、一盒受潮的火柴、几枚生锈的硬币,还有一些零散的、早已失效的票据。
全是些属于过去的、无用的杂物。
他随意地翻动了一下,指尖触到的只有纸张的干涩、金属的冰冷、木头的粗粝。
没有潮湿,没有微凉,没有沙砾的流动感。
他面无表情地合上抽屉,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。
“吃饭了。”妻子在厨房喊道,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大的轻快。
“嗯。”
陈明应了一声,声音平淡无波。
他走到餐桌旁坐下。
饭菜很快摆了上来,冒着热气。
他拿起筷子,动作平稳。
夹菜,咀嚼,吞咽。每一个动作都规范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。
饭菜的味道如同隔着一层薄膜,模糊地传递到味蕾上。
他吃得不多不少,恰到好处。
妻子偶尔抬眼看他,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观察。
他只是沉默地吃着,眼神落在面前的碗沿上,没有焦点。
饭桌上很安静,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。
小宝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,比平时更安静些。
窗外,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,远处传来隐约的汽车鸣笛声。
这声音,连同碗筷的轻响,连同妻子偶尔低声询问小宝功课的话语,连同厨房隐约传来的水龙头滴水声……所有这些琐碎的、现实的声响,构成了一个坚固的茧,将他包裹其中。
那茧壳厚实,隔绝了所有来自深海或虚空的幻听。他感到一种冰冷的、沉重的疲惫,如同沉入了最深的海沟,没有光,没有声音,只有无边无际的、永恒的压力。
他放下筷子,碗里还剩着一点米饭。
“我饱了。”他说,声音依旧平淡。
他推开椅子站起身,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他走向卧室,没有再看那个抽屉一眼。
夜深了。
妻子在身边发出均匀而疲惫的鼾声。陈明却异常清醒。
他平躺着,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,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。
四周寂静无声。
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洞,在胸腔里蔓延,吞噬着一切。
他尝试着回忆抽屉里那片海的潮声,那湿润沙粒的触感,那幽蓝的光……但那些记忆的碎片,此刻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,模糊、遥远、失真。
它们失去了温度和力量,只剩下一个苍白的、被标记为“幻觉”的符号。
就在这时,一种极其微弱、极其遥远的震颤感,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下传来。
不是声音,更像是一种低频的、深沉的脉动,透过床垫,透过骨骼,直接传导到他的身体深处。
那感觉……如同大地深处岩石的叹息,又如同沉船在万米海底缓慢腐朽时发出的、无人能闻的哀鸣。
这震颤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,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源自亘古的沉重感。
它不属于这个寂静的卧室,不属于他妻子的鼾声,甚至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城市。
它属于更深、更暗、更沉默的地方。
它像一枚冰冷的针,瞬间刺穿了那层厚厚的、名为“遗忘”和“适应”的麻木外壳。
陈明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。
他猛地屏住呼吸,侧耳倾听。
黑暗中,只有妻子平稳的呼吸和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。
那奇异的震颤感消失了,如同从未出现过。是错觉?是药物的副作用?还是……他不敢想下去。
然而,刚才那一瞬间的悸动,那穿透骨髓的沉重脉动,却像一枚冰冷的烙印,深深地印在了他意识的最深处。
它提醒着他,在一切坚固的、被认可的、被定义为“现实”的地壳之下,在意识那幽暗无光、连幻觉都无法抵达的深渊底层,并非一片死寂的虚无。
那里,依旧有某种东西在缓慢地搏动,在无声地奔涌。
它无法被看见,无法被听见,更无法被任何药片或账单驯服。
它只是存在着,如同地心深处永不熄灭的熔岩之海,以它永恒的沉默脉动,宣告着一种冰冷而绝望的、不容置疑的真实。
他依旧平躺着,一动不动,像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体。
只有黑暗中那双睁大的眼睛,空洞地凝视着虚无的天花板,映不出任何光亮。